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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失敗嗎?

2024年11月22日

緊接我最近對「成功」本質的反思之後,徇眾要求我進一步反思「失敗」。這是一個相當合理的請求。畢竟,許多人不就是將成功和失敗視為同一枚硬幣的正反面嗎?這難道不是一場零和遊戲嗎?一個人成功,另一個人就失敗。如果失敗是二元對立的一面,那麼我們或許可以推測,對成功的正面情感反映了對失敗的負面含義。因此,失敗或許是一個更具挑戰性,甚至更發人深省的討論主題。如果我們渴求成功,那麼我們便活在對失敗的極度恐懼之中。許多人會為了避免失敗而犧牲許多,大多數人會選擇只追求適度的成功,以減少或消除失敗的機率。有些人則追求「贏在起跑線」的安慰,早在比賽開始前便知悉成功將是唯一的結果。我們似乎與失敗有著複雜的關係。

或許我們對「失敗」的定義是一個有用的切入點。與「失敗」相關的概念或詞語有很多:它是一種疏漏、一種無法執行或完成任務的狀態、一種正常功能的突然終止、一種缺陷,或是在壓力下的崩裂。其原本含義之一將失敗定義為「不發生」;某件事本應發生但實際上並沒有發生。

這描繪了一幅相當黯然的失敗圖景。在那些本應發生卻沒有發生的事情中似乎找不到任何價值。我們不會慶祝失敗,我們雖同情失敗者,卻抱著幸災樂禍似的心態,慶幸不是我們遭殃。然而,失敗似乎在人生任何的轉捩點申告存在。我們可能會害怕失敗、規避失敗,竭盡所能地避免失敗,但其必然的發生幾乎是避無可避。有些人以聽天由命的心態接受失敗:注定失敗的他們接受自己的命運,默然承受一切;另一些人則自高自大地慶祝他們顯然避過了失敗。失敗以不一的形式圍繞著我們。

或許我們應該重新思考失敗的意義,以及失敗在痛苦與絕望之外的引子。不少信口的陳腔濫調鼓勵這種重新思考:「失敗乃成功之母!」或「要成功,我們必須先失敗!」,或者自相矛盾的說:「如果你注定失敗,雖敗猶榮!」雖然這些話聽起來令人稍作振奮,但簡言中隱藏了關於失敗的一個重要真理:失敗究竟如何導向成功?失敗在我們生活中應該扮演甚麼角色?

有一句名言,出自發明家湯瑪斯.愛迪生,他說:「我沒有失敗;我只是發現一萬種行不通的方法。」我欣賞這句話的精神。我們可由此得出的第一個推論是,單次失敗並不是一個過程的終結,隨之而來可能是更多類似的「不發生」。第二個也許更具挑戰性的推論是,找到一種行不通的方法本身可能是有用的,我們或許能從「不發生」中上了寶貴的一課。這種愛迪生式的世界觀,現稱「試錯」,完美地體現了卡爾.波普爾爵士在其影響深遠的著作《科學發現的邏輯》(波普爾,2002)中所表達的哲學。波普爾的洞見之一是重新引導我們思考歸納推理中的邏輯謬誤。歸納邏輯是建基於從一系列觀察中能夠歸納出廣泛概論的理念上。如果我們觀察到一個表面上持續一致的自然現象,我們可能會產生一個理論或解釋來描述它。波普爾堅持這在邏輯上是有缺陷的,因為要從中歸納出這些概論的那組觀察必然是有限的,這種歸納法建基於概率。只有對同一現象進行無限次觀察,才能毫無疑問地證明這一概論的真實性,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能建立確定性(certainty)有趣的是,波普爾將此概念顛覆過來:假若我們基於一個一般理論進行一次觀察或實驗,而且失敗了,那麼我們已經學到了一個確定且無法被反駁的事實。我們不需要進行無限次的觀察,因為我們已經毋庸置疑地證明了該理論是錯誤的。愛迪生善用了這一概念來排除可能性,並藉此學習。

進一步說,正因歷經考驗和失敗,我們才累積了對世界及自身的知識。讓我舉一個相當現代的例子:動力飛行的奇蹟。任何曾經乘坐飛機的人都受益於這一概念的實踐。飛機引擎製造商不懈地對引擎進行失敗測試,確保這關鍵部件能讓飛機懸浮及保障乘客安全。在航空工程領域,平均故障間隔時間(MTBF)是衡量飛機引擎性能、質量和可靠度的參數。這一指標是根據持續觀察引擎及其所有零件在運行過程中所收集的證據來確定。透過失敗,方能實現漸進式甚至是革命性的改進。失敗的頻率減少,MTBF延長,飛機變得更安全。系統中添置冗餘設計以應對部份故障,以及增強安全性。

這種「試錯」模型奠基於一種著重改進、成長和追求卓越的實況。我們在挑戰個人極限時冒著失敗的風險,但正是透過挑戰個人極限,我們才能發現真正的自我。如果我們的生活始終小心翼翼地避免失敗的危險,始終留守在自己的舒適區內,我們將永遠無法理解自己,也無法成長。只有從我們所知和所能的最遠界限回首於己,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優勢和局限。跨過那一邊界,踏進未知,是一種冒著失敗的勇行。但正是這一行為同時也啟動了成長和拓展的過程。我們的世界變得更廣闊,我們的生活變得更豐富,我們的知識和技能得以延展。當我們發展出真正的自我意識之際,我們的個人MTBF便得以提升。在這個意義上,失敗為我們提供了一面鏡子,揭示了我們是誰,或許還能看見我們可能成為的人。

我們每個人在某個時刻都是一個「失敗」。在權衡概率與確定性、有限無限之間,我們最終必須冒險並接受失敗。不失敗的後果是嚴重的,它限制了我們,束縛了我們,使我們變得渺小。對失敗的恐懼將我們困於一個較小的自我中,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是安全的,但卻同時是對內心真實境況作削減、淨化或簡化的描繪。引用另一個老生常談,我們如鳳凰般,在失敗的灰燼中浴火重生。因此,人生唯一真正的失敗,就是未能去失敗。

 

 

查永茂博士

總校長

 

 

 

波普爾,卡爾(2002)。《科學發現的邏輯》(第二版)。羅德里奇出版。